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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魔鬼有染

(被乱箭射杀的天主教烈士圣塞巴斯蒂安)


多年以后,当我与罪孽裸裎相对时,我准会回想起那个瞥见魔鬼的遥远瞬间。


我决心向你吐露这个诅咒,但我不愿过多言语魔鬼的姓名身份。小心翼翼呵护一个下流的秘密,用那绵密如雨的针脚,把我的唇角密密麻麻地缝起来。


现在,我又忍受同样的疼痛,将未愈的伤口拆线,秘密尚未结成痂,仍旧滴着鲜红的血,闪烁着魔鬼的脸庞。

「我们相爱时,生命光彩夺目——生命的陀螺仪倾斜摇摆,直欲将我们抛出宇宙。」

二零一二年的最后一天,我在日记里写下:「我向着光明挣扎,拔节。等着我的未来,虽不能以最好的善意去揣度,但大抵也是光明的。」那时候把爱意寄托在Z的身上,内心虔诚地朝拜,以期一场盛大的光明临幸。

彼时未能洞悉自身那刻入骨髓的罪恶因子,那流经血脉的深重罪孽,更无从预见未来的潦倒结局,只是盲目地宽慰自己等着那一方根本无法构成存在要素的所谓光明。

在对爱的希求发生之初,敏这样告诉我:「你只是把Z放在了一个盒子里。等你打开它,你就会明白的。」她一语成谶,不久之后,我就确定为Z构筑的爱情迷宫已经轰然坍塌了。打开盒子后我看到了溃烂的真相,从此不再期许光明,既然它不能允诺给我任何。

「阴郁的万物围绕着我,我无法举起一根稻草。我的意志只要一样东西,一样我不知道的东西。当我的意志挣脱出来,我将死去。」


只是命运叵测,我身体里蛰伏的罪孽又蠢蠢欲动起来,不久之后又将蹈入另一条沟壑更为深刻的覆辙里去。

二零一三年五月份,小北突然面临崩溃的困境。在我眼里,他一向是能给我以安慰和救治,现在却转而向自己寻求帮助。

我感同身受,他一个人再也承受不住这命运不怀好意的捉弄,想到,不如欣欣然地全盘接受,总好过纠葛不清地含混过活。



(年少最爱的简媜,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,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?)


「生和死,苦难和苍老,都蕴涵在每一个人的体内,总有一天,我们会与之遭逢。我们终将浑然难分,像水溶于水中。」

是的,在这样的险恶关口,我又遭逢了引诱我开始向罪孽深渊不断滑坡的魔鬼。

终于,在一种我迟迟不肯承认的心绪起伏中,我渐渐与魔鬼有染,直到它浑身散发着的迷人的邪恶气质把我浸淫其中,我听见骨节里的罪孽因子嗤嗤地生长。

我精心编排了一出独角戏,生活中竭尽所能地表现对魔鬼的恶意,试图用虚伪的假面掩饰被魔鬼腐蚀的内心。魔鬼没有觉察我早已成了它最忠诚的拥趸,它出于轻浮可笑的目的又一次次把我重创。

「明明把你锁在心上,经书日月,粉黛春秋。你却偷得浮生半日闲,兀自撒欢。」

从此把魔鬼奉为心中的圭臬,视之为狂热的信仰,是我生命的终极所在。魔鬼取代真神,住进了我亲手打造的神龛。

安提诺乌斯溺死在尼罗河的柔波里,雅辛托斯血流之处长出风信子的花,圣塞巴斯蒂安被反剪双手捆绑在树干上,而我的宿命似乎早在罪孽肇始之时就已经被写成谶语,预示着若干年后满盘皆输。如同一种被特称的负熵,充满不可抗力。

(殉道者圣塞巴斯蒂安,来自电影《塞巴斯蒂安》剧照,文头图片亦如是)


「我们不得不承受那些或好或坏的变化,而且是以那样一种绝望的按部就班,就像我们承受出生、爱情、天气以及死亡。」


二零一四年我爱上了魔鬼,我把我的生命与灵魂裸裎着献祭给它。

不断地剖开胸腔,检查心脏是否仍旧完好,那被魔鬼无休止地戏弄着而渐趋残缺的官能,曝露在众神灼热的目光下,竟丧失了自我愈合的能力,不啻一种不容倒错性的沉重审判,将我堕入万劫不复的缧绁。

我失去了一切的想象力,所有的比喻业已枯萎凋零,生命的热情全被掏空,人间炼狱不过如此。


把生命的纵深往下延伸了太甚,因而错堪魔鬼为我究极的意义。所以当走到与日夜相杀的魔鬼不得不告别的关口,似有一根供给着我赖以生存的养料的脐带被生生扯断,我嚎啕大哭,然后失掉了气力。


「假如记忆能够奇迹般地将我们过往一切的苦痛一一留住,那我们必然早就死在如斯重荷之下了。」

二零一五年,回忆足够放大美好而忽略伤痕,成为机理性的自我保护。我告诉自己,所谓魔鬼加之吾身的枷锁,都是天使扑弄翅膀留下的阴翳。

我把日子混沌地过着,让意识自我缠绕成无解的乱麻,砸烂神龛,信仰崩塌变作荒芜的废墟,狂热消退渐趋冷静的克制。

我再也不会与自我相遇,正如我再也不会想起魔鬼那张堕落众生的脸。我背叛了魔鬼,与自身背负的原罪决裂。



(电影《时时刻刻》中妮可·基德曼饰演的弗吉尼亚·伍尔芙投河自杀)


「许多年过去了,人们说陈年往事可以被埋葬,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,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。」

二零一五年的冬天,雪落满了大地。我竟得知魔鬼与我之外的凡人签下契约,媾和灵魂。


误以为已经将魔鬼的秘密缝成针脚,就能割断命里注定的与之所有的关联,免于忍受它的诅咒与折磨。

郁结在胸的苦痛倏地蔓延周身,我开始惊慌失措地全身发抖,手臂悬空够不着救命的悬置。我无言地对着魔鬼哭泣,摇尾乞怜般地渴求它的眷顾。

然而它被那个凡人救赎了,凡人是它的天使,它不再是我的魔鬼。

「梦阑酒醒,还算个什么呢;千金一刻正是在醉梦之中央。直到一切已黯然渺茫,回首有凄悱的颜色。去了的谁挽得住,剩一双空空的素手。」


在群鸦飞过的枯草丛中,我生了一场大病,四处求医问药不得救治。这场病持续到二零一六年的春天,枯木长出了新叶,不知名的野花开遍山野。有一天我被告知,得救之道就在书中。

从三岛由纪夫那里,我找到了一味苦涩至极的解药。藉由着他的口,几乎说尽了我这二十年藏在心里的所有羞于启齿的罪孽。它丝丝络络地与我的生命轨迹合辙,达到了一种可惧的相契。

而后又遇到无以做人的太宰治,像用刀子贴合着剖开我的皮肤、肌肉和骨骼,内里的溃烂暴露无遗。


一生尽力演出,但好像到死也不能谢幕。


「手不释卷,见字狂喜,不如承认这就是你的命。」


后来我无奈地笑着跟苗苗说,通过他们,我预见了自己不可规避的死亡。她说她对爱情的参照标准一直都是来自于文学,我想生活于她莫不如是。


她很孤独,并很可能一直孤独下去。活到二十九岁,就去北欧。活到五十岁,就做个修女,黑衣黑发,无笑无泪。

有时候面对生着病的生活本身,憋着一股恶心想要呕吐,会跟恰巧也想呕吐的她一起完成这个仪式。便依赖上这种在互戗中舔舐伤口的迷人病态,丧心病狂,且自以为干得漂亮。



(三岛由纪夫最终为了极端狂热的信仰剖腹而死)


「在太阳升起的断崖上,叩拜那轮初生的红日,一面俯瞰闪耀着光辉的大海,一面在高洁的松树下,自刃。」

年少时只能歆羡他人的力量与美的那份薄弱生气,最终化作了一片丰饶之海,一种臻于至美的解脱。三岛由纪夫之后,我失去了表达的能力。


我常在想,轻或重,究竟生命更不能承受的是何者?从没入深流的伍尔芙,饮弹自尽的海明威,到二十五岁卧轨的查海生,二十六岁死于蒙马特的邱妙津,究竟是不能承受何种生命状态?


也许沉重的负担会把我们压倒崩塌,将我们死死地钉在地上。但一旦抛开这种沉重,飞离地面,我们又会变得似真非真,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。


「活着的意思是相信与希望——也就是撒谎和对自己撒谎。」


我不愿再思考,生命是谎言的渊薮。而我害怕谎言太脆弱,害怕那些让人迷信着为之活下去的,被冠以宏大前缀的理由,统统都经不起推敲。


推倒一切之后,我会来不及重新推演,细细找出维持活着这个状态的新的理由,然后像遭受灭顶之灾一般倒在真相的血泊。

已然笃定自我生命的原罪与魔鬼有染,而又被魔鬼抛弃,我仍旧如同上古的怀疑论者,将沦丧的智慧当作荆棘,中伤所爱之人,揉烂不可得的玫瑰,在抛却一切的同时抛却自我。

我无法区分我是向往活着还是死去,我持之以恒地打磨一个诅咒。我并没有向死而生的打算,只因缺乏杀伐决断的勇气,无以做到此般明晰的释怀。


「当魔鬼淹死在我们的血管中,种种念头痉挛蜷曲,各色欲望攻击着光明,万千元素也灼烧起来,再寂灭成长,任我们的手指捻捏。」


我意识到魔鬼已死,然后我自己就变成了魔鬼,与自己起舞,与自己互戕,与自己交媾。


我得以无视人间的奇特谵妄,他们或吵闹喧嚣,凿凿地抨击,或冷漠无言,虚妄地构陷,有如「断脊之犬,嘤嘤狂吠」,不能伤害我丝毫。我狂狷地嘲弄着他们,也把自己当成讥诮最甚的对象,因为我就是谵妄本身。


终于有一天,我把生命狂热的假相全都浇熄,再也无法承受那些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或重,带着对生的倦怠,但仍心有戚戚地赴向死亡。我会觉得自己得到了所有,又悄悄地失去了它们。

「在远方,我将重获我的贫穷。」 



(巴黎蒙马特高地,邱妙津在这里留下《蒙马特遗书》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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